第一百四十六章 一剑倾人楼-《庆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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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等叶流云回话,他那犯嫌的手指尖又伸了过去,极为大胆无礼地戮着叶流云的鼻子,骂道:“还有那个君山会?难道比我干净,你是什么身份的人……怎么好意思放低身段给他们做事,您是我朝宗师,不站在我这边,凭什么站在那边?”

    最后一句话巧妙一转,直指人心。

    叶流云眉头微皱,缓缓说道:“君山会,本就不是你想的那般。”

    范闲嘲笑道:“我当然明白,您是高高在上的大宗师,可是终究还是个人,总是需要享受的,行于天下?浪迹天涯倒是快活,可是若曰晒雨淋着,哪里有半点潇洒感觉?每至天下一州一地,若有人应着,服侍着,崇拜着……您自然是快活了,而能用整个天下都供奉着您,除了那个君山会,还有谁能做到?”

    叶流云微笑望着他,似乎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能如此简单地瞧出自己与君山会的关系。

    事情本来就是这般简单,苦荷有北齐供奉,四顾剑有东夷城供奉,皇宫里那位自然由庆国供奉,可是堂堂叶流云呢?行于天下不归家,吹海上的风,抚东山的松,渡江游湖,所有的这些,总是需要有人打理,有人照应的。

    大宗师也要吃饭,也要住客栈,尤其是这种地位的人,肯定不喜欢一应俗套的马屁,愿意住在幽静的园子中,和一些隐于山野的孤客打交道?

    园子是要钱的,进山访友也是需要盘缠的,旅行,环游世界,其实是最奢侈的一种人生。

    总不能让堂堂大宗师去当车匪路霸。

    范闲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冷笑着说道:“可是您的孝子贤孙与君山会的关系就没这么简单了……要在本官的手下捞人,可不是那么简单。君山会为您保着这双娘们儿一般的手,难道您就打算用这双手为君山会把天穹撑着?”

    说话间,他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叶流云扶在桌旁的那双手上。

    那双手有若白玉,没有一丝皱纹,浑不似老人的手,而像是从不见阳光,只知深闺绣花鸟的姑娘家双手。

    这是许多年前,叶轻眉推五竹入庆国京都,五竹与叶流云第一场大战后,叶流云弃剑而散手大成的迹像,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丝毫变化。

    叶流云听着范闲将自己的双手形容成娘们儿,静若秋水的双眸渐有沸腾之意。

    …………谈判的关键在于掌握对方的情绪,哪怕对方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大宗师,所以范闲初一发现叶流云心中真正的怒意将要勃发时,马上将话风一转,缓缓说道:“黑骑动手的时间,应该还有一会儿……如果您真是在意那园子里的孝子贤孙……是不是应该把周先生给我了?”

    叶流云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似乎是在嘲笑他,又似乎是在看着一个无知的黄口小儿:“这时候又愿意接受我的条件?”

    范闲微低眼帘,心里却是咯登一声,他本来想着,叶流云既然不怕辛苦提溜着君山会的帐房先生到了抱月楼,当然是打着用周先生换君山会里叶家后人的打算。

    难道,对方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

    “我从来不接受被人胁迫下的……任何条件。”

    他抬起头来,宁静的双眸很有诚意地看着叶流云那张古拙的面容:“但这并不代表,我不愿意和一位值得尊敬的前辈达成某种协议。”

    叶流云听到此时,终于有些动容了,叹息着说道:“果然无耻……”

    范闲微笑道:“您以武力胁迫人,我以人命胁迫人,若说无耻,其实差不了太多。”

    叶流云缓缓地站了起来。

    范闲心头大凛,面色平静,复又打开那把已经汗湿变形的可怜扇子,胡乱摇着。

    叶流云看着他手中那把扇子,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看出来这个年轻人内心深处的真实紧张。

    …………“不要以为,你了解所有的事情,你可以控制所有的事情。”

    叶流云如此说道。

    “不然,总有一天,你会死的很可惜。”

    叶流云叹息道。

    “你是聪明人,但是不要过于聪明。”

    叶流云教训道。

    …………“你应该知道后面的事情怎样处理。”叶流云缓缓低头,任由那张竹笠帽遮住自己古拙的面容,倒提粗布缚住的长剑,走到栏边,反手提住周先生的衣领。

    此时的范闲终于感到了一丝无助与迷茫,堂堂叶流云,如果不是来送周帐房给自己,又怎么会屈尊与自己谈这么半天?

    叶流云回首,眸中烟雾渐盛,一道轻缈却又令人心悸的无上杀意震慑住了范闲的身体,他最后缓缓说道:“提把剑,不是冒充四顾剑那个白痴,你这小子或许忘了,我当年本来就是用剑的。”

    说话间,他缓缓抽出剑,雪亮锋芒此时并无一丝反光,仿似所有的光芒都被吸入那只稳定而洁白的手掌中。

    范闲眼帘一跳,集蓄心神,拼命将舌尖一咬,痛楚让自己清醒了少许。生死存恨之际,什么计谋斗智都是假的,他惶惶然将身后雪山处汹涌的霸道真气尽数逼了出来,运至双拳处,往前方一击!

    击在桌上。

    伴随着一声怪异地尖叫,范闲整个人被自己霸道的双拳震了起来,身子在空中一扭,就像一只狼狈地土狗一样,惶惶然,凄凄然,速度十分令人惊佩地化作一道黑线,往楼外冲去!

    …………范闲掠到了长街之上,整个人飘浮在空气中,双眼里却全是惊骇之色,即便此时,他依然能感觉到身后那一抹厉然绝杀的剑意在追缀着自己,似乎随时可能将自己斩成两截。

    所以他一拧身,一弹腿,张口吐血,倏然再次加速,在空中翻了三个筋斗,脚尖一踢对面楼子的青幡,借着那软弹之力,再化一道淡烟,落到了街面上。

    六名虎卫与监察院的剑手早已冲了过来,将他死死地护在了中间,层层叠叠,悍不畏死地做着人肉盾牌。

    不过一刹那,范闲便感觉自己的身周全部是人,根本看不到外面是什么情况,一丝感动一闪即过,全身复又晋入最灵敏的状态之中,随时准备逃命!

    …………然而长街之上一片安静,一片诡异的安静。

    范闲不敢妄动,躲在护卫们的身后,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感到了一丝蹊跷,吩咐属下们让开了一道小缝。

    叶流云已经不在抱月楼中。

    顺着那些紧张的半死的下属露出的那道缝隙,范闲看着苏州城直直的长街尽头,一个戴着笠帽的布衣人,正拎着一个人,缓缓向城门处走去。

    虽是缓缓地走着,但对方似乎一步便有十数丈,渐渐远离。

    范闲咽了口唾沫,润了润火辣的嗓子,满脸疑惑地从人群里钻了出来,站在长街之上,看着远方叶流云的背影发呆。

    …………高达已经从对面楼下来,看到平安无事的提司大人,大喜过望,颤抖着声音说道:“大人,没事吧?”

    范闲将有些颤抖的双手藏在身后,强自平静说道:“能有什么事?”

    说话的时候,他看着叶流云的背影消失在城门之中。

    便在此时,谁也没有察觉到抱月楼顶楼,除了高达斩出的那个口子之外,渐渐又有了些新的变化。在范闲双拳击碎的桌砾之旁,粗大廊柱上近半人高的地方,那层厚厚的红色油漆忽然间裂开了一道口子。

    范闲逃命时扔下的那折扇却不知所踪。

    漆皮上的口子嗤的一声裂的更开,就像是一道凄惨的伤口,皮肤正往外翻着,露出里面的木质。

    然而……里面的实木也缓缓裂开了!

    裂痕深不见底,直似已经贯穿了这粗大的廊柱!

    其实不止这一根柱子,整座抱月楼顶楼的木柱、栏杆,厢壁、摆投、花几,沿着半人高的地方都开始生出一道裂口,裂口渐渐蔓延,渐渐拉伸,逐渐连成一体,就像是鬼斧神工在瞬间沿着那处画了一道墨线。

    只是这线不是用墨画的,是用剑画的。

    喀喇一声脆响,首先倾倒的,是摆在抱月楼顶楼一角的花盆架,花盆落在地板上,砸成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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